在人的實存的高貴性意義上的最優秀者不單是技藝高超的人,不是特定的種族類型,也不是那些天才個人,在所有這些人當中,惟有成為其自身的那些人才是最優秀者。
最優秀者是不是那些群眾中的英雄?是不是國家的領袖?是不是歷史長河中的天才?是不是技術時代的精英?
當雅斯貝斯站在面向人類未來的起點上的時候,他或者在解構最優秀者的歷史意義,這種解構在他看來是一種超越,而超越的最終目的,不是在類群中發現高貴意義的人,不是在社會秩序中尋找天才的個人。
而是將人的意義普遍化,這種普遍化就是「實存」,所以在超越歷史的個體實存中,真正的優秀者是那些成為其自身的人,成為自我的人,成為實現的人,成為由信仰的人,「人的實存的高貴可以說就在於哲學的生活。具有一種信仰的真摯的人就達到了崇高。」
如果未來世界是背向現時的,那麼人的實存也是背向現實的,這就提出了時代狀況這樣一個需要突破的主題,「如果人要成為人自身,他就需要一個被積極地實現的世界。」
雅斯貝斯把人放在這個世界,既能夠使自己認識到生活的現實是一個精神衰落的世界,又可以在這個世界的變化中找到突破的地方,找到積極實現的意志,所以對於人要成為自身這樣一個實存意義,在雅斯貝斯看來,最主要的不迴避現實的嚴酷,不逃避技術的控制,也不逃避自我的物化,所以在對人類未來提出可能性的前提,就是認識到人類狀況問題,認識到時代意識問題,認識到精神的衰落、機器的替代等「當代狀況」。
人類狀況到底發生了什麼改變?「今天的人失去了家園,因為他們已經知道,他們生存在一個只不過是由歷史決定的、變化著的狀況之中。」由歷史決定和操縱的狀況,不僅逝去了那個「處在黃金時代與隨上帝目的之實現而將到來的世界末日之間的一個持久不變的中間階段」,而且完全變成了一種無能為力的生存方式,似乎人就是被種種事件拖著前行的。
從認識到世界海洋和陸地的分離,到新的天文學誕生,從國家管理的民主化,到進步觀念的形成,這些歷史的進步對於人類自身來說,其實並不是一種完美的時代狀況,曾經,「生活是依其所是的樣子而被接受的」。
而現在在理性主義之下,理性的改造使得生活變成「它所應是的狀態」,從「所是」到「所應是」,這是一種變化的觀念,這是一種運動的結果,「變化著的認識造成了生活的變化;反之,變化著的生活也造成了認識者意識的變化。」
這當然是一種進步,但是這種進步,這種運動意識,在雅斯貝斯看來,卻具有雙重性,人類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世界,但是,從個體意義來說,他是渺小的,有限的,在和廣闊的可能性相比,他會越來越陷入到一種失望里。
也就是說,在人類的驕傲和自高自大意識中,一定存在著「所遭到的挫折又引起種可怕的虛弱感」。所以那種人類的存在與意識之間的辯證法也遭遇到了某種危機,「這種做法是把存在固定地聯繫於一種被人為地簡單化了的人類歷史過程,聯繫於被設想為完全由生產的物質條件所決定的歷史。」
整體在哪裡?雅斯貝斯把整體界定在「生活秩序」中,體現在自覺意志中。
人生活在自己的時代里,時代提供了一種生活秩序,這種生活秩序在當代則表現為技術和機器創造的規則,看起來這是時代的某種進步。
一方面人在機器化的生活中,一切都是在複雜的系統中生產,「在這個系統中,合理化與機器化將無數來源不同的因素匯合成巨大的洪流。」
而每個人在自己位置上的合作則使這個系統產生了機器化的民主,甚至產生了政治經濟學。而另一方面,由於技術性的生活秩序和群眾有關,為了保證社會供應,為了適應消費需求,甚至為了管理,就必然會產生「群眾統治」,「凡通過穩定的效能和有組織的投票表決來決定所將發生的事情的團體都是接合起來的群眾。」
而個人就融化在群眾中,這種依賴也便產生了群眾效應——「群眾是我們的主人。」雅斯貝斯並非特指某種主義,而是在危機意識里人感到自己的未來受到了威脅,認為自己的行動是毫無結果的,沒有可靠的東西可以支撐這種對未來的嚮往,「生存無非是一個由意識形態造成的欺騙與自我欺騙不斷交替的大漩渦。」
這是時代意識和人類存在的分離,人看起來只關注自身,而其實是連自身的意義也模糊了,甚至帶來了普遍懷疑。
所以,在雅斯貝斯看來,人要擺脫這種孤立狀態,就必須進入到整體中,「整體」是這個時代狀況的上帝,他審視這個世界,審視我們的存在,審視種種危機,所以在具有不可避免性、維一性和可變性的時代狀況面前。
建立一個整體概念顯得非常重要,只有在整體中,才能體現改變的意志,才能審視個體,才能有足夠的力量創造未來,而除此之外,整體性提供的「世界知識」也可以使每一個個體意識到可能性的範圍,可以形成合理的計劃和做出有效的手段,以及可以獲得一些觀點和思想。
機器化大生產、民主基礎上的政治經濟學、群眾統治而產生的「群眾效應」,都是這個時代的生活秩序,是一種整體,但是這種整體在本質上是一種統治,「這種生活秩序的普遍化將導致這樣的後果,即把現實世界中的現實的人的生活變成單純的履行功能。」
也就是說,人在這樣的生活秩序中容易得到他想要的東西,容易滿足功能性的需求,容易沉浸在凡庸瑣屑的享樂中,使得本質的人性降格為「作為功能化的肉體存在的生命力」,整個社會變成一架統治機器,我們需要的是領袖,需要的是系統的運轉,需要的是被統治。
「生活秩序的合理化和普遍化過程取得驚人成功的同時,產生了一種關於迫近的毀滅的意識,即擔心一切使生活具有價值的事物正在走向末日。不僅這架機器因其達於完善而看來就要毀滅一切,甚至這架器本身也面臨危險。」還是一種悖論,實際上統治性的整體看起來造成了一種穩定不變的生活秩序,但實際上,就是在這樣的生活秩序里,「生活根本上是不完善的」,甚至不能忍受的,「它不斷地力圖以新的尊嚴來重造生活秩序。」
這種不完善和穩定性實際上產生了張力,而這種張力在表現為鬥爭性和危險性意義上,就是形成了尋找生活秩序的界限的可能,「人類永遠不可能肯定地達到一種徹底合睦的的生活秩序,因為生活秩序本身被內部的種種對立所撕裂。
這種內部衝突的鬥爭的結果就是,生活秩序在漫長的歲月中始終以不可避免的不完善性不平靜地向前運動。」
在雅斯貝斯看來,人只有逐漸意識到他自身處在這些界限的境況中,「他的狀況才真正是一種精神狀況」。
也就是說,只要在這些境況中,人才是作為他自身而真實地活著,「同時,生活並沒有使自己最終完善,而是把不斷重新產生的矛盾強加給他」。
而另一方面,人發現了生活秩序的界限,也就意味著發現了自己的界限,這種界限就是人拒絕被完全同化為一種功能,「人不願意僅僅活著,他要決定選擇什麼和捍衛什麼。」而在這個意義上便有了意志,
而整體中的意志,雅斯貝斯認為最重要能實現自覺意志的則是國家和教育。國家意志體現的是一種共同體,「國家意志或國家意識即是人要決定自身命運的意志。這個意志對人說來從來不是純粹作為個人意志而存在的,而僅僅是在一個由世代接續所形成的共同體中存在的。」
在這個共同體里,人可以自由實現多種多樣的職業理想,可以滿足某種政治需求,可以促進普遍福利的實施,甚至可以在權力授予中為國家進行持久的鬥爭——在這個意義上,人需要以一種合作的方式建立整體,而這種整體信念「就是對於一個人自身存在之絕對價值的信念,即堅定地認為死亡勝於被奴役」。
國家權威培育了每個人的整體性的國家意識,而在教育中則通過文化,使每個人認識到整體,「如果教育想要再一次達到它在以往最好的歲月中曾經達到的狀況,即達到通過歷史的連續性而培養出擁有充分的個體自我的人的可能性,那麼,這種情況只能通過一種信仰而發生,這一信仰在學習和實踐的一切必要的嚴格性中間接地傳達出一種精神的價值。」
但是不管是國家還是教育,整體似乎都只是一種烏托邦的理想,即「在永久和平的條件下有一個為群眾提供基本生活必需品的完善體系」。而對於時代來說,整體應該是個體之間的張力,「它並不是一個客體,而是位於遙遠而朦朧的地平線上;是作為獨立的實存者的人們的寓所,是這些實存之創生的可見形態,是感性中的超感性者的清晰化
——但所有這一切再次沉沒到非實存的深淵中去了。」也就是說,國家會產生專制,會成為機器,會形成系統,而在這個系統中,「人不再夠作為人而存在」,同樣在教育領域,如果沒有了精神世界的生活,那麼它就無法實現超越。
在這樣的悖論中,建立一種絕對的生活秩序似乎也有過某種嘗試,比如對群眾的崇拜,試圖在數量的範疇來考慮人類的生活方向;比如反叛的語言,在神秘意義上,「在於一種維護秩序、掩蓋任何會使秩序受到懷疑的事物的決心」;比如不做決定,在整體中保護自己;比如精神被用作手段,精神成為達到目的的唯一手段。
如此種種,其實咋雅斯貝斯看來,都陷入到一種現代的詭辯中。實際上,這是因為當代生活已經出現了巨大的危機,「當所有一切都歸結為生活利益的目的性時,關於整體之實質內容的意識便消失了。」
這種危機狀況就是精神的衰亡,而在這衰亡中,人開始為自己建造第二世界,這個世界也依然是自我精神的世界,人似乎希望通過對於自身存在的確認來於自己的生活現實狀況相連。一種方法是教化,即通過精神的修養和思想的能力,形成一種對系統的認識。
另一種方法則是創造精神,通過藝術、科學、哲學和宗教來脫離衰落的現實。不管是教化還是精神的創造,其實都只是一種形式化的努力,在時代狀況中,依然難以逃脫自己的命運,「教化意味著某種永遠不成形式的東西,某種以奇特的強烈程度出自空虛而又迅速返回空虛的東西。」
而精神的創造中,藝術變成了單純的娛樂,而非超越存在的象徵;科學變成了對技術的實用價值的關心,而不是一種追求知識的原初意志的滿足;哲學則變成了一種教條式的或偏激的、虛假的認識,而不是人對於因激進思想而起的懷疑和危險的防禦。
所以在這樣的時代狀況中,在整體性普遍異化的世界裡,雅斯貝斯提出了一種人的實存的概念,也就是人通過對自己存在的認識,以自我整體的方式超越存在,也就是說,人需要的自己幫助自己,自己超越自己,「實存哲學是關於人的實存的哲學,人的實存又一次超越了人。」
所以在建立人的實存哲學之前,就必須先認識自己,也就是認識在科學意義上認識。人的認識在社會學、心理學、人類學以及馬克思主義、精神分析學派、人種學理論中都有闡釋,但是在雅斯貝斯看來,都未能做出純粹的闡釋,都傾向於毀滅對人一直有價值的東西:
「首先,它們毀滅任何無條件的東西,因為,它們作為知識,以一種虛假的絕對性自詡,而這種絕對性將其他一切事物都認作是有條件的。不僅上帝是必須被廢黜的,而且一切種類的哲學信念都必須被廢黜。對於最崇高的和最低劣的事物都以相同的語言來表述,對它們進行估量,然後發現其缺陷,以便把它們都驅入虛無中去。」
它們都把人看成了一種客體,把人的認識變成了一種知識,而雅斯貝斯所要建立的是人的科學,是實存的哲學,「實存哲學乃是這樣的思維方式:通過這種思維方式,人力求達到他自身。它也利用專門知識,但同時又超越專門知識。這種思維方式並不去認識客體,而是去闡明和實現思維的存在。」
你抓不到我,因為我有很多個我。 你找不到我,因為每個都是我。 但是你一直都看到我啊,只是那是一部分的我。 而全部的我,我還在尋找。 昨天,有一個我。 今天,也有一個我。 而明天,也還會有另一個我。 你可以接受,其實每個我都在變化,也都在變動嗎?
達到人自身,在雅斯貝斯看來,就是,「它喚醒它自己並不知道的東西。」也就是說,實存並不指向任何目的,也不會導致任何結果,因為一旦以一種確定的方式回到人是什麼這樣一個問題,那麼實存也就會立即死亡,「它只有當它所注的對象沒有被確定下來、沒有被劃定分明的界線時,它才能有某種可能的意義。」
也就是說,它是以一種可能存在的方式昭示人的意義,「我並不是我所認識的內容,我也不認識我是什麼。我並沒有認識我的實存,我僅僅能夠發動澄明的過程。」
我不是我所認識的內容,我也不認識我是什麼,也就把人從客體意義上解放出來,在可能性中發現實存的真正本質。所以,雅斯貝斯在談到人類未來時,就用了「可能」來修飾,而實存的狀態他用了「無名」的概念。
無名是什麼?無名是未知的,是不被理解的,如果要弄清楚無名,實際上就跌入了一種實證主義的陷阱,「不是要弄清楚無名是什麼,而僅僅是訴諸可能性。」但是無名並非是虛無,而是人的一種真實存在,是達到自由的狀態,是有著強大的力量,甚至可以摧毀一切,「無名者是無詞的、未經證實的和不嚴格確定的。
它是在看不見的形式中的存在之萌芽——只要它依舊還在生長的過程中,並且世界還不能對它有所響應,那麼它就是如此。」所以在這種成為人自身整體的「無名」中,個體的自我才能看見人自身,才能積極地實現世界,才能成為你自己。
你能,所以你存在,這是雅斯貝斯對於人在時代狀況中的突圍,
你能,是喚醒自己,「這個世界的實在是不可迴避的。對現實的嚴酷性的經驗,是一個人有可能達到他自己的自我的惟一途徑。」
你能,是反抗世界,「個體自我或自我實存,最初即來自他在此世中而對此世之反抗。」你能,是超越存在,「抨擊技術化並無益處。我們需要的是超越它。」
你能,是在信仰中獲得崇高的意義,「具有一種信仰的真摯的人就達到了崇高。」從技術開始,經過意志,最後抵達「無條件的聯繫」,
所以雅斯貝斯建立的這一條個體自我的道路,就是擺脫機器化的控制,去除工具化的功能,否定客體化的存在,而在一種自我聯繫中建立本質性的實在,建立能動性的未來,「自我實存,或個體自我是這樣一種條件:沒有它,作為人之能動性的實在的世界,即一種為某一理想所滲透的實在就不再是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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